“IntroiboadaltareDei.”[拉丁语:让我伏在上帝的神座之前。]蒙泰尼里站在高大的祭坛上朗诵赞美诗,语调平稳。四周都是他手下的教士和侍祭。
整个大教堂装饰得金碧辉煌。从汇聚一起的人们所穿的节日盛装,到悬挂火红的帷幕和花圈的柱子,没有一处黯然无光。
敞开的入口挂上了鲜红的门帘,炎热的六月阳光通过门帘的褶皱发出耀眼的光芒,就像阳光映过麦田里的红色罂粟花瓣。
各修道会的会友举着蜡烛和火炬,各教区的教友举着十字架和旗帜,照亮了两侧的小祭坛;游行旗帜的丝绸褶皱在过道里垂挂下来,镀金的旗杆和流苏在拱门之下闪闪发光。在彩色玻璃窗户下,唱诗班教士的白色法衣呈现出缤纷的色彩;阳光照到内殿的地板上,闪耀着橘红色、紫色和绿色的方形光斑。祭坛后面挂着一道闪亮的银色织锦;红衣主教穿着拖曳的白色长袍,他的身影衬着帷幕以及饰物和祭坛的灯光,站在那里就像一尊被赋予生命的大理石雕像。
按照节日游行的惯例,他只负责主持弥撒,并不参加庆祝活动,所以恕罪祷告结束以后,他离开了祭坛,缓步走向主教的宝座。在他经过时,教士和教友向他深深鞠躬。
“恐怕主教阁下不大舒服,”一位神父对身旁的同伴低声说道,“他的神情有些异样。”
蒙泰尼里垂下脑袋,接受镶嵌宝石的主教冠。担任副主祭的教士给他戴上主教冠,看了他一会儿,然后凑身向前轻声耳语:“主教阁下,您病了吗?”
蒙泰尼里略微转过身来。他的眼神没有作出反应。
“请您原谅,主教阁下!”那位教士低声说道,并且行了一个屈膝礼,然后走回自己的位置。他责备自己扰乱了红衣主教的祈祷。
熟悉的仪式继续进行,蒙泰尼里直挺挺地坐在那里,纹丝不动。闪亮的主教冠和金丝锦缎法衣反射出绚丽的阳光,白色节日长袍的沉重褶皱拖在红色的地毯上。百十支蜡烛的光亮照到他胸前的蓝宝石上,并且照到深邃而又平静的眼睛里,可是他的眼里却没有反光。听到“Benedicite,patereminentissime”[拉丁语:请赐福吧,主教阁下。]时,他才向香炉弯腰祝福。阳光辉映宝石,他也许想起山中壮丽而又可怕的冰雪精灵,头顶彩虹,身披飞雪,伸出双手播撒祝福或者诅咒。
奉献圣饼时,他走下宝座,跪在了祭坛前。他的一举一动含有一种怪异而又平静的呆板。他随后起身回到了他的座位上。身穿节日制服的骑巡队少校坐在总督的后面,这时他低声对负伤的上尉说道:“老红衣主教无疑是心力交瘁。他的举动就像机器一样。”
“活该!”上尉低声回答。“自从颁布了那道该死的大赦令,他就一直和我们过不去。”
“可他还是作了让步,同意设立军事法庭。”
“是,总算同意了。但是他磨了很长时间才作出了决定。
天啊,天气真闷!游行时我们都会中暑的。可惜我们不是红衣主教,一路上有华盖罩在头上——嘘——嘘——嘘!我叔叔正看着我们呢!”
费拉里上校转过身来狠狠地瞪着两位年轻的军官。经过昨天清晨那件庄重的事情,他处于一种虔诚、严肃的状态,想要斥责他们对他所谓的“国家之痛苦需要”缺乏正确的认识。
司仪开始指挥将要参加游行的人们排成队伍。费拉里上校起身离开了自己的座位,然后走到内殿栏杆的前面,并且招呼其他的军官跟随在他的身后。弥撒结束以后,圣饼安放在圣体龛子的水晶罩子里面,主持仪式的那位教士和手下的教士退进法衣室里更衣。这时教堂里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。
蒙泰尼里仍然坐在那里,直愣愣地看着前方,一动也不动。人世的喧嚣海洋仿佛在他的身下四周涌起,并在他的脚下渐渐平息下来。有人把一只香炉捧到他的面前,他机械地抬起了手,把香插进香炉里,眼睛没有旁视左右。
教士们从法衣室里走了回来,站在内殿里等他下来。但是他仍旧一动也不动。副主祭上前弯腰为他取下主教冠,迟疑地低声对他说道:“主教阁下!”
红衣主教转过头来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您真的认为游行不会累着您吗?外面可是骄阳似火!”
“骄阳又有什么关系?”
蒙泰尼里说道,声音冷漠而有分寸。教士再次以为冒犯了他。
“请您原谅,主教阁下。我还以为您的身体好像不大舒服。”
蒙泰尼里站了起来,没有答话。他在宝座的最高台阶停下了脚步,带着同样颇有分寸的声音问道:“那是什么?”
他那法衣的裙裾拖下台阶,摊在内殿的地板上。他指着白色锦缎上一片火红的色斑。
“只是透过彩色玻璃窗户映射的阳光,主教阁下。”
“阳光?那么红吗?”
他走下台阶,跪在祭坛前,慢慢地来回晃动香炉。当他把香炉递回去时,方格形状的阳光照到他的头顶和仰起的那双睁大的眼睛,并往白色的法衣上投下鲜红的光芒。手下的教士正在他的周围叠起那件法衣。
他从副主祭手里接过镀金的圣体龛子,然后站了起来。这时唱诗班和风琴爆发出了得意洋洋的旋律。
Pange,lingua,gloriosiCorporismysterium,SanguinisquepretiosiQueminmundi-pretium,FructusventrisgenerosiRexeffuditgentium.[拉丁语:赞美光辉灿烂的圣体,基督的宝贵鲜血慷慨地洒向宝贵的世间,这是基督的恩典。]仪仗人员缓步走上前来,在他的头上举起了丝绸华盖。这时副主祭站在他的左右,把长袍往后拉直。当侍祭弯腰从内殿的地板上托起他的法衣时,站在游行队伍前面的世俗会友庄严地排成了两排,举起了点亮的蜡烛,从中殿两旁向前走去。
他站在他们上方,靠近祭坛,在华盖下一动也不动。他稳稳地高举起圣体龛子,望着他们鱼贯走过。他们成双成对,举着十字架、神像和旗帜,走下内殿的台阶,沿着挂满花圈的宽阔中殿迈步走去,经过掀起的大红门帘,然后走进烈日之下的街道。他们的歌声逐渐消失,变成了嗡嗡的嘈杂声,并被随即而来的人声淹没。绵延不绝的人流向前涌过,脚步声在中殿里不断地响起。
各个教区的教友身穿长袍、罩着面纱从此经过;随后是从头到脚一袭黑衣的悲信会教士,他们的眼睛透过面罩的小孔发出黯淡的光芒;接着前来的是庄严肃穆的修道士,既有身披暗黑色长袍、赤着褐色脚板的托钵修道士,也有身披白色长袍、神情庄重的多明我会修道士。后面跟着这个地区的世俗官员;然后是骑巡队、马枪队和当地的警官;然后是身穿礼服的总督,以及身旁的同僚。一位助祭跟在后面,他举着一根巨大的十字架,左右两名侍祭捧着闪闪发光的蜡烛。门帘揭得更高,便于他们走出门口。这时蒙泰尼里站在华盖下面,透过门帘瞥了一眼铺着地毯的街道和悬挂旗帜的墙壁。身穿白袍的孩子撒着玫瑰花。啊,玫瑰花儿。多红的玫瑰花啊!
游行的队伍依次前进。一个方队接着一个方队,一种颜色接着一种颜色。忽而是宽大的白色法衣,庄重而又得体;忽而是华丽的祭服和绣花的长袍。现在经过一根高大而细长的镀金十字架,举在点燃的蜡烛之上;现在走过表情庄重的大教堂神父,全都穿着白色的长袍。一位牧师踱下内殿,在两把火炬之间擎着主教十字杖;侍祭随即迈步上前,手中的香炉随着乐曲的节奏而摇动;仪仗人员把华盖举得更高,并且数着他们的步子:“一,二;一,二!”蒙泰尼里踏上了十字架之路。
他走下内殿台阶,经过了中殿,穿过了风琴雷动的游廊,穿过了掀起的红色门帘——红得怕人,然后走到了灼热的街道上。撒落在街上的鲜红色的玫瑰已经枯萎,并被众人踩进红色的地毯里。他在门口停顿了片刻,这时几位世俗的官员前来接替撑着华盖的仪仗人员。随后游行的队伍继续前进,他捧着圣体龛子走在队伍之中。周围的唱诗班歌声抑扬顿挫,香炉的摇动和橐橐的步伐合着节拍。
Verbumcaro,panemverum,Verbocarnemefficit;Sitquesanguis,Christimerum——[拉丁语:主使基督的身体变成了饼,主使基督的鲜血变成了酒……]总是鲜血,总是鲜血!展现在面前的地毯就像一条红色的血河;玫瑰就像溅落在石头上的鲜血——噢,上帝!难道你的天地全都变红了吗?啊,这对你来说是什么,万能的上帝——你,你的嘴唇涂上了鲜血吗?
TantumergoSacramentum,Veneremurcernui.[拉丁语:让我们深深鞠躬让我们膜拜伟大的圣餐。]他望着水晶罩子里的圣饼。圣饼渗出——并从镀金的圣体龛子四角滴下——滴到他的白色法衣上的是什么?他看到滴下——从他手中滴下的是什么?
院子的茅草被人踩成了红色——全是红色——那么多的鲜血。从面颊流下,从钉穿的手上流下,从受伤的胁部涌出热血。甚至连一束头发也沾上了鲜血——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前额——啊,这是死亡的汗水,它来自可怕的痛苦。
唱诗班的歌声更加高亢,那么得意洋洋:Genitori,genitoque,Lausetjubilatio,Salus,honor,virtusquoque,Sitetbenedictio.[拉丁语:赞美圣父和圣子,赞美主拯救人类,赞美主的光荣与权威,赞美主的恩惠。]噢,再也无法忍受了!上帝坐在天堂的黄铜宝座上,鲜红的嘴唇露出微笑。他在俯看痛苦和死亡。这还不够吗?没有拙劣的赞美和祝福,难道就不够吗?基督的肉体,你为了拯救人类粉身碎骨;基督的鲜血,你为了替人类赎罪而流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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