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孙旭漫步在兴宁寺外的水渠边。
夜风扑面,掺杂了河水、木舟,乃至熟食的香气;远处象征子时的梆响,与擦肩而过的熙攘人声呼应着。四处垂挂的大红灯笼之上,浮挹着流晕霞霭,虽是金灿灿的夺人眼目,却也凸显出烛照未及处的夜沉,可说既迷幻又现实,无论意识到哪一面都令人战栗不已。
越浦是座不夜城。
即使城主独孤天威是浮夸张扬的性子,流影城一年到头,也只元宵那几天能有这般光景,岂料越浦城内夜夜皆然,委实令人咋舌。
据说在镇东将军慕容柔走马上任之前,越浦的夜晚热闹十倍不止,鬼市的规模远非如今可比。
不让老越浦在集子里酒足饭饱、掏耳洗脚了才回家睡觉,仇深堪比弑父杀母,无怪乎一提到这位贼狠的慕容将军,时人多以“酷吏”呼之,就没句好言语。
日九——这是长孙旭在流影城同侪之间的绰号,乍看是以“旭”字拆成,据说在南方土话音近“日了狗”,总不是什么好话——自小在北地长成,初到朱城山下的王化镇已觉无比繁华,此番前来,才知什么叫目光如豆,自己还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。
流影城一行抵达越浦不久,二总管就被召进阿兰山的栖凤馆了,仅贴身丫鬟霁儿随行,手下均驻扎于兴宁寺的吉光院。以独孤天威一等昭信侯的身份,不仅栖凤馆留有他的居所,连越浦亦有专责招待昭信侯的驿馆,独孤天威带了亲卫、姬人等三百余名,把驿馆所在的整个街航全包了,镇日与城尹梁子同等饮酒作乐,懒上阿兰山掺和。
横疏影从执敬司中挑选十数名亲信,连同使唤惯了的仆妇下人等,也不过三十人上下,安排住进吉光院里,免教独孤天威闲来没事,净找手下麻烦。
“……我等你到丑时一刻。”日九完成今日的工作溜出吉光院时,统率执敬司的锺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,在他背后冷道:“误了时辰,明儿别想再出门。”
日九本来想说“不是应该先派两个人看住我”之类,转念又觉锺阳殊不容易,何必刺激个对自己尚称宽容的人?举起白胖手掌挥了挥,头也没回,灰溜溜自后门钻了出去,以胖子来说身手算是相当俐落。
锺阳是执敬司的门面,是最符合人们对“二总管亲信”的印象之人:高大、精明,气宇轩昂,出身良好,将来便不做昭信侯的股肱之臣,在外也能功成名就,光看外表就知道是天之骄子,潜力十足的新秀。
当所有执敬司的老人对二总管拔擢耿照和长孙旭,表现出强烈的反弹不解,锺阳的泰然自若,也就格外显得与众不同。
那个山下铁匠的儿子到底有甚价值,锺阳根本无法、也无意理解,但日九对二总管的意义倒是再清楚也不过——这小胖子一人能顶三位账房先生,还只需要原本一半不到的时间,横疏影就该把他养在笼子里吃好喝好,除了拨算盘啥也别干。
日九算数甚至还用不着算盘。
得到这个强大的运算头脑后,二总管喜不自胜,构思起一套全新的经营手法,在年头便把整年要花的钱先算出来,然后推估收益,进行调整,借此规避风险、补短截长,以谋求更大的商业收益……
尽管横疏影说得眉飞色舞,锺阳却完全听不懂,但早在启程往越浦的一个多月前,二总管便挪出人手把钱粮书册转成复杂的暗码,整理出十来箱的文档,专车押运,便于长孙旭在旅途中继续那个难懂的伟大构想。
锺阳甚至觉得,就连转译所用的那套符码号记,都是出自长孙旭之手。
这小胖子拿着那叠天书也似的鬼画符随意翻看,毋须对照号记,就能工作,每天都能总结几页鬼画符文字,由锺阳封入蜡丸锦盒,命人专程送入栖凤馆——二总管手边那份破译的参照图表,还是锺阳亲手抄录的。所有经手的人里,只有长孙旭不需要参照图,仿佛脑中有份现成的,还能同步转换,毫无困难。
肯定是他。锺阳几能如此断定。
二总管赴阿兰山之前,嘱咐锺阳好生照管他,口气虽是轻描淡写,以少年追随她多年的经验,明白长孙旭对二总管的重要性,这份交托可说是重中之重,不容有失。
长孙旭独居一座小院,饮食皆由专人送入,在里头干什么谁也管不着,反正天一亮锺阳便会去收缴前日的工作成果。余人虽极不满,碍于二总管的命令,没人敢找日九的麻烦。
但人是经不起挑衅的,日九深谙此理,大白天里能不露面就不露面;当着送饭之人的面,也要装出被工作累成狗的样子,唯一能溜出去放风的时候,也只有在众人睡下的深夜里。少年非常庆幸越浦有这么棒的鬼市,通宵达旦,绝不令人感到无聊。
锺阳若要寻晦气,大可派人守着、甚至到哪儿都跟着他,只撂一句“等门到丑时一刻”,日九已是万分承情,无意再刺激堂堂执敬司三班行走之首,识相地夹着尾巴滚蛋。
兴宁寺外的鬼市不是最热闹,却是越浦极特殊的深夜一景:
沿水渠柳岸迤逦摆开的摊贩琳琅满目,绵延数个街航之长,除了常见的燠爆热食、酒水点心,还有诸多卖玉器古玩、字画古书的摊子。
盖因两条街外的明珠航,是越浦有名的高级风月场,是提供通霄饮宴和风雅娱乐的绝佳去处,不像他处秦楼楚馆,常不到亥时便已掩火熄灯拥美销魂去也,此间各大名楼无不备有慧美多才的佳人、精致可口的酒菜,供贵客雅士彻夜流连,直至平明。
明珠航不以侍寝为号召的独特生态,使兴宁鬼市的风貌与别处不同。小贩中卖好酒名酒不稀奇,还有专卖各色怪酒的,客人兴致一来,便叫盘桓楼内的闲汉上街沽酒,不一会儿工夫,但见酒贩手托两盘,头顶一盘,盘中各置只小碗,或髹漆或精瓷,讲究者也不乏金银琉璃,不比楼内所备稍逊;碗中贮盛各色酒浆,异香扑鼻。酒贩子神态自若地踅将进来,竟未洒出半滴酒水,绝妙的身手往往引得艺伎们惊呼失笑,赞叹连连。
小贩将酒碗在桌顶一字摆开,宾客开始竞猜酒名、产地等,除赌酒之外,也赌金银、诗文乃至美人香吻,末了贩夫一一揭晓,解说妙语如珠,客人一高兴便多给赏赐,往往比酒资还丰厚,呼之曰“酒博士”。
其余如字画、古玩等,各种摊子均有神似而形异的玩法。
日九囊中银钱有限,既无意、实际上也去不了风月场所,兴宁鬼市最吸引少年的,其实是棋摊。
他从小就喜欢下棋,但这儿的棋摊除了常见的围棋象棋,从最简单的剪刀棋、井字棋、老牛棋,到别开生面的双陆棋和斗兽棋,随便数都有十来种。摊主摆开几凳棋具,竖起“一局五文”的墨字木片,坐下的人拿五枚铜钱搁边上,两两开始捉对厮杀。
观棋最有趣的地方,就在于赌。
路人不仅能围观,还能往双方奕者的小几边上放钱,同样是一注五文,然后站到押注对象的身后去,摊主从其中拿走一文,分出胜负之后,赌资由胜方均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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