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芳不知她进林何事,想随她前去又觉不便,不去又觉不安,只愣在那儿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林里的动静。过了不多一会儿功夫,他忽见林里火光闪了两闪,紧接着便见一堆篝火燃烧起来。那火光越燃越亮,一刹时便把周围百步以内的景物都照得通明。春雪瓶站在火光中向铁芳招手高呼:“快来呀,还站在那儿则甚!”
铁芳忙牵马人林,来到她面前,望着她不胜惊羡地说道:“你真能!竞对山林生活也这么在行!”
春雪瓶莞尔一笑:“这算什么!我原也是在深山老林里长大的。”
铁芳:、“难怪,我初次见到你时,便觉你身上有股子山气!”
春雪瓶嗔了铁芳一眼,又情不自禁地“噗哧”一笑,瞅着他,说道:“那次我也从你身上看到一股子气息。”
铁芳:“什么气息?”
春雪瓶:“纨绔气息。”
铁芳立即羞惭满面,愣了片刻,才又说道:“兴许是还有着那么一些儿!不过我早已下定决心,定要除尽自己身上的这种气息。”
春雪瓶那敏慧细致的心性,已感到她适才漫不经心的一句话,可能又触及了铁芳的旧痛,便忙顺势一转,说道:“好,我也来帮你革除这种气息,让你身上也增点儿山气!”她把手里的剑往铁芳手里一放,指着火光照亮的树林,说道,“去砍些藤干树枝来,咱俩今晚就全凭这篝火才能放心过夜了。”
铁芳一挽袖,兴冲冲地砍拾柴火去了。
春雪瓶趁铁芳忙着砍柴之际,从地上捧来许多干燥的落叶,将它们厚厚地垫在一株大树脚下,又从皮囊里取来一张貂裘,将它放在身旁,以备半夜御寒之用。她一切安排停当,便坐下身来,凝视着铁芳那正挥剑砍伐树枝的背影,蓦然问,她和母亲下天山前夜在树林中的那些情景,突又浮现在她眼前。也是这样一般幽静的树林,一般明亮的篝火,特别是铁芳那雄伟的身躯,那正在挥臂砍臂的背影,都与当时的情景一般无二。一瞬间,春雪瓶竟恍如置身天山,梦回旧境,那正在砍柴的已不是铁芳,而是罗大伯,半丝不差,一毫不异的罗大伯!春雪瓶不禁看看她身旁,旁却不见有她母亲。她正迷恍间,铁芳抱着一大抱树枝来到了她的身旁,将树枝往地下一摔,拍拍手,说道:“够烧个通宵的了!”那举动,那神态,那语气,甚至那面容,简直和罗大伯像极了!春雪瓶愣住了。她张大了眼睛,眼里闪着惊异的神色,紧紧地盯着铁芳,竟差点叫出声来。
铁芳虽已看出了春雪瓶神色有异,但还以为她是在惊异自己砍柴灵快,便得意地笑了笑,说道:“看,我这不是很快地也就学得了一些山气!”
正在暗自惊疑对铁芳凝神而视的春雪瓶,听了他这话,也不禁开颜一笑,赶忙镇下神来,说道:“你过去没有干过这样的话吧?!”
铁芳:“过去虽不曾干过,可现在学也不难。”
春雪瓶又瞅着他笑了笑:“别嘴硬,看你已经累得满脸是汗,还不快擦擦。”
铁芳探手人怀摸了一会,忽然摸出一幅桃红色的绸帕来,刚一抬手,他一瞥见,连忙又将它揣进怀里,另换出一幅白色汗巾,这才往脸上擦去。
春雪瓶在旁早已看得清楚,心里不竟一怔,也不多加思索,瞅着他不无讥意地说道:“你怎会有那么鲜的一副手帕?还是桃红色的呢!”
铁芳似未闻,没吭声。
春雪瓶又紧追一句:“男儿汉怎么会去选购那种只有女子才用的东西!兴许是别人赠送给你的吧!”
铁芳敛去尚留在脸上的一丝笑容,肃然说道:“不是送,是一个抚养我成人的好心的女人临终时留给我的一幅表记。”
春雪瓶虽然不甚懂得他所说的“表记”二字的含意,但她却已从铁芳那严肃认真的神情里,知道这可能与他不幸的身世有关,自己又触及他的旧痛了。她一边暗暗责怨自己,一边忙又说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该好好珍藏才是,怀里岂是收藏东西的地方!”她还不等铁芳答话,又指着树旁说道:“到火旁坐下歇歇,刚出过汗,久立最易受凉。”
铁芳顺从地踱到火旁,在她铺垫得厚厚的落叶上坐了下来。春雪瓶也靠近他身旁坐下。铁芳愣着篝火出了会儿神,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春雪瓶,说道:“姑娘,你母亲一定是一位非常贤良慈爱的母亲。”
春雪瓶十分欣慰地:“是的,贤慈极了。”
铁芳: “你也年纪不大,你母亲怎会让你独自一人出外远行?”
春雪瓶: “我母亲相信我,不管我走到哪儿都不会遭人欺侮。”
铁芳连连点头:“的确也是如此。我两年来也闯荡了不少地方,却还不曾见到过有谁能有姑娘这样不凡的身手。”
春雪瓶笑了笑:“你休夸我。这只怪那 和我交手人无能,哪是我有什么不凡的身手!”
铁芳沉吟片刻:“姑娘休要自谦。我自己虽然本领不高,但对别人还是识别得出来。姑娘的拳技剑法真可算深不可测,只是不知你是从谁人手里学来的?春雪瓶不便实说,却又不愿说谎,略一迟疑,只好含糊应铁芳不胜钦羡而又自惭地说道:“我自恨武艺不高,功夫太浅,两年来遇事总感力不从心,技不如人,我要能有姑娘那般本领,我就可以走遍天下了。”
春雪瓶心里突然荡漾起一片暖的涟漪,是怜惜,是情谊,是殷望,还是祝福,她一时也弄不明白。她只觉自己身旁这位憨厚而诚朴的少年,需要她关心,需要她鼓励,也需要她的帮助和爱护。春雪瓶微微移动了下身子,充满温情而又真诚地说道:“你有血性,又有极好的膂力,若能寻个名师指点,定能练出一身好武艺,将来也一定能干出一番烈烈轰轰的事业来。”
铁芳瞬了瞬春雪瓶,微微一声叹息,说道:“我和姑娘旅途相逢,不巧各自都有事在身,不然我就拜姑娘为师,随姑娘学艺去。”他又是一声轻微的叹息,补了一句,“都怪我缘薄!”
春雪瓶听他又说了个“缘”字,映着火光,脸上也不禁又微微红了一下,羞涩只短短地一瞬便被她隐藏过去了。她随即斜过脸来,瞅着铁芳含笑说道:“你真要随我学艺?那你一年后便到西疆来。不过,咱俩得先把话说好:一同练练可以,拜师我可不兴!”
铁芳高兴万分,立即应道:“好,一年后我一定到西疆找你去!咱们一言为定。”
极度的欣慰和喜悦,有时会使人陷入沉默,在沉默中享受,在沉默中神往,在沉默中遐思。
春雪瓶和铁芳也在突然激起的一阵喜悦中沉默下来,两人都呆呆地望着篝火,春雪瓶在抱膝遐思,铁芳在危坐神驰。闪闪的火光只驱起了近旁四周的黑暗,却使整个荒林变得更加幽深。透过疏枝还可看到祁连山巅积雪,还可望到夜空星星,这里简直成了神秘的世界。
春雪瓶虽然自幼即在渺无人迹的深山老林里长大,并也曾多次在荒林里的篝火旁边度过漫漫的黑夜,但每次却都有她母亲在她身旁,她才不会感到孤寂和恐惧。对她来说,她的母亲便是她的一切。母亲在她心里,便是爱,便是欢乐,便是温暖,便是无畏!今晚她母亲并没有在她身旁,夜这么黑,林这么荒,四野又这么陌生,可她并没有感到半点恐慌与寂寞,心里却仍在跳动着欢乐,仍装满了温情,装满了爱。春雪瓶想着想着,她不禁对自己也惊疑起来,突然在心里暗暗惊呼一声:“天啦,我这该不是对母亲的背叛!”
一直在默默沉思着的铁芳,突然转过脸来问她道:“你在想些什么?”
春雪瓶毫不迟疑地:“在想我母亲。”
铁芳:“啊,咱们想的都一样了!我也在想我的母亲。”他默然片刻,又凄然说道:“你想你母亲一定想得实实在在,我想我母亲只能是虚无缥缈。因为我连我母亲是什么样的容颜也一点不知道啊!”
春雪瓶知道她刚才的答话又触及他的旧痛了。她本想立即用话引开,可她又转念一想:这样一个七尺昂扬的少年汉子,哪能老揣着满怀的哀痛和忧思立身行事!不如让他把郁隐在心的不幸身世全说出来,需要安慰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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