已经忘了他的面貌了,只记得是个很年轻的卫兵,年轻得有点象个孩子。穿着过大极不合身的军服,有着一副羞怯的笑容,从岗亭里跑出来的时候,总是急急忙忙的。
花很大很白又很香,一直不知道是哪一种花,香味是介乎姜花和鸡蛋花之间的,这么多年了,每次闻到那种相仿佛的香味时,就会想起他来。
想起了那一块遥远的土地,想起了那一颗寂寞的心。
想起了我飘落的童年,离开南京的时候,没有向任何一个玩伴说过再见。
高吉
想起高吉,就想起那些水姜花。
在北师艺术科读书的时候,高吉是我同届普通科的同学。
我们是在三年级的时候才开始熟识起来的,每天在上晚自习之前,坐在二楼教室走廊的窗前,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可以说,一面说一面笑,非要等到老师来干涉了,才肯乖乖地回到各自的教室里去做功课。
那个时候,有些同学已经在交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了,然而,在我和高吉之间,却是一种很清朗的友情。大概是一起编过校刊之类的,我们彼此之间有着一种共事的感觉,谈话的内容也是极为海阔天空。
日子过得好快,毕业旅行、毕业考,然后就毕业了。整个七月,我都待在木栅乡间的家里,每天都喜欢一个有在山上乱跑。
有一天上午,高吉忽然和另外一个同学来到我家找我。在我家门前,两个高大的男孩子竟然害羞起来,站在院墙外不敢进来,隔着一大块草坪远远地向我招呼。
父亲那天正好在家里,坐在客厅落地窗内的他似乎很吃惊,不知该怎样应付这件对他来说是很意外的事情。对他来说,我似乎还应该是那个傻傻的一直象个小男孩的〃蓉儿〃;怎么冷不提防地就长大了,并且竟然是个有男孩子找上门来的少女了呢?
我想,父亲在吃惊之余,似乎有点恼怒了,所以,他冲口而出的反应是:
〃不行,不许出去。〃
可是,那一天,刚好德姐也在家,她马上替我向父亲求情了:
〃让蓉蓉去吧,都是她的同学嘛!〃
我一直不知道是因为德姐的求情还是因为父亲逐渐冷静下来的结果,但是在当时,快乐的我是来不及去深究的,在父亲点过了头之后,我就连忙穿上鞋子跑出去和他们会合了。
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高吉。
那天我们三个人跑到指南宫的后山去,山上的溪水边长满了水姜花,满山都充满着那种香气。高吉说他要回金门去教书了,我说我也许可以保送上师大,那天天上有很多朵云,在我们年轻的心胸里,也有着许多缥缈的憧憬,我们相互祝福,并且约好要常常写信。
但是,两个人分别了之后,并没有交换过任何的讯息,我终于知道了他的讯息是在二十多年之后,在报上看到金门的飞机失事,他在失事的名单里,据说是要到台湾来开会,已经是小学校长了。
在报上初初看到他的名字,并没有会过意来,然后,在刹那之间,我整个人都僵住了。对我来说,一直还是那样年轻美好的一个生命啊!这样的结局如何能令人置信呢?
〃高吉,高吉,〃我在心里不断地轻轻呼唤着这个名字。在这个时候,那一年所有的水姜花仿佛都重新开放,在恍惚的芳香里,我听任热泪奔流而下。
我是真正疼惜着我年轻时的一位好朋友啊!
野生的百合
那天,当我们四个有在那条山道上停下来的时候,原来只是想就近观察那一群黑色的飞鸟的,却没想到,下了车以后,却发现在这高高的清凉的山上,竟然四处盛开着野生的百合花!
山很高,很清凉,是黄昏的时刻,湿润的云雾在我们身边游走,带着一种淡淡的芬芳,这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一样!
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一样,而虽然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,为什么连我心里的感觉竟然也完全一样!
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同行的朋友,这眼前的一切和我十八岁那年的一个黄昏有着多少相似之处。一样的灰绿色的暮霭、一样的湿润和清凉的云雾、一样的满山盛开的洁白花朵;谁说时光不能重回?谁说世间充满着变幻的事物?谁说我不能与曾经错过的美丽再重新相遇?
我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,朋友们大概也感染到我的兴奋。陈开始攀下山岩,在深草丛里为我一朵一朵地采撷起来,宋也拿起相机一张又一张地拍摄着,我一面担心山岩的陡削,一面又暗暗希望陈能够多摘几朵。
陈果然是深知我心的朋友,他给我采了满满的一大把,笑着递给了我。
当我把百合抱在怀中的时候,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和满足。
一生能有几次,在高高的清凉的山上,怀抱着一整束又香又白的百合花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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