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轻人来到了湖边,看得出来,戈阳高氏为这座书院花了不少心血和财力,而大骊的山崖书院旧址,即将成为大骊京城新文庙所在地。
年轻人转过头,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,陌生是因为那人的相貌、身高和装束,都有了很大变化,之所以还有熟悉感觉,是那人的一双眼睛,一晃这么多年过去,从当年的两个隔壁邻居,一个沸沸扬扬的窑务督造官私生子,一个孤苦无依的泥腿子,各自变成了如今的一个大骊皇子宋睦,一个远游两洲千万里山河的读书人?游侠?剑客?
陈平安开门见山道:“听茅山主说你们到了书院,我就来看看你。”
宋集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陈平安,据说背着把半仙兵的剑仙,是老龙城苻家的赔罪礼,至于腰间酒壶,是当初购买几座大山的彩头,北岳正神魏檗帮陈平安精心拣选的一枚养剑葫,宋集薪笑呵呵道:“我们当邻居那会儿,总觉得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家伙,有钱有势,没有想到现在看来,还是咱们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人,更有出息一些。杏花巷就靠一个真武山的马苦玄撑着,反观我们泥瓶巷,你,我,稚圭,还有小鼻涕虫,不知道几十年后,外人看待我们那条当初连条狗都不爱撒尿的泥瓶巷,会不会视为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?”
陈平安正要说话。
宋集薪摆摆手,“好歹听我讲完,不然就你陈平安那种不会讲话的脾气,我怕咱们这场难得的异乡重逢,会不欢而散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那就边走边说。”
两人沿着湖边杨柳依依的幽静小径,并肩散步。
宋集薪笑道:“你这趟出远门,走得真远,也久,你大概不知道这会儿的小镇是怎么个光景吧?自从老百姓知道骊珠洞天的大致渊源后,又对外打开了大门,无论是福禄街桃叶巷这些有钱人家,还是骑龙巷杏花巷这些鸡粪狗屎满地的穷地儿,家家户户在翻箱倒柜,把祖传之物,还有所有上了年头的物件,一样有小心翼翼搜出来,吃饭的瓷碗,喂猪的石槽,腌菜的大缸子,墙壁上扣下来的铜镜,都特别当回事,这些都不算什么,还有很多人开始上山下水,特别是那条龙须河,差不多有半年时间,人满为患,都在捡石头,神仙坟和瓷山也没放过,全是搜宝的人,然后去牛角山那座包袱斋请人掌眼,还真有不少人一夜暴富。以前无比稀罕的银子金子算什么,如今比拼家底,都开始按照兜里有多少颗神仙钱来算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庄稼地都荒废了吧?龙窑那些烧瓷的窑口也停了不少?”
宋集薪点头道:“可不是,谁还在乎这点收成。”
陈平安叹了口气,这是人之常情,换成他陈平安如果没有那些经历,留在了骊珠洞天泥瓶巷,当了个普普通通的窑工,上山下水只会更加殷勤,唯一的不同,大概就是不会忘记手头的本分事,如果有庄稼地,舍不得丢下不管,如果当了正儿八经的窑工,手艺舍不得废。
当年被陆沉提醒了一句,陈平安一听说有可能换钱,当晚就去了龙须河,背着大箩筐,寻觅那些尚未灵气消散的蛇胆石,那叫一个撒腿飞奔和废寝忘食。
只不过那次陈平安翻翻捡捡,恨不得将整条龙须河搜刮殆尽,当然收获颇丰,可事实上马苦玄只是一次下水,就找到了那颗最值钱的蛇胆石,拿着出水之时,那块石头便如明月升空。
宋集薪停下脚步,“你恨不恨我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谈不上恨,就想着跟你敬而远之。”
宋集薪疑惑道:“那位娘娘都派人杀你了,你还不恨我?”
陈平安问道:“是你说服她来杀我的?”
宋集薪自嘲道:“我可没这份本事。所谓的母子之情,我在宗人府档案将名字改为宋睦后,有当然有,不过亲疏有别,不过没什么大惊小怪的,我如今才知道,帝王家事,虽然都比较大,可本质上跟咱们早年那些街坊邻居,没什么两样,一户人家只要有多个子女,爹娘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偏袒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这不就得了。以后有机会,我找她就行了,没必要恨你宋集薪。”
宋集薪在折柳,打算编织柳环,陈平安轻声道:“她跟国师崔瀺一样,是大骊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,可我不觉得这就是大骊的全部。大骊有最早的山崖书院,有红烛镇的繁华热闹,有风雪中主动要我去烽燧遮挡风寒的大骊边军斥候,有我在青鸾国凭借关牒户籍就能让掌柜笑脸相迎,甚至有她亲手创建绿波亭的局外人谍子,愿意为了大骊亲身涉险来给我捎信,我觉得这些也是大骊王朝。”
陈平安转头对宋集薪继续说道:“这些我都知道了,以后如果还是决定要面对面一拳打死她,我可以做到清清爽爽,两个人的恩怨,在两个人之间了结,尽量不波及其他大骊百姓。”
宋集薪笑道:“她可不会这么想。”
陈平安笑着反问道:“道理我已经有了,甚至儒家规矩都挑不出毛病,我还管她怎么想?”
宋集薪再次打量起陈平安,“你是不是看了某些法家书籍?”
陈平安仍是反问,“齐先生留给你的那些书,有些你留在了小镇屋子里,有些带走了,带走的书,你看没看?”
宋集薪编制了一个小柳环,套在手臂上,轻轻晃动,“你管我啊?”
陈平安也不愿多聊这些,问了个与恩怨、公私无关的问题,“你怎么跑到大隋来了?”
宋集薪双手抱住后脑勺,“当年高煊跑去咱们那儿寻找机缘,有人说我不如他,我就来这边逛逛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能一样吗?你这是来大隋耀武扬威来了,当时高煊才算名副其实的深入敌国腹地。再说了,现在高煊又去了披云山林鹿书院当质子,你也学学?”
宋集薪哑然失笑,“陈平安,现在你可比以前强太多,都知道说些怪话了。难道是跟我学的?”
陈平安道:“少往自己脸上贴金。”
宋集薪蹲下身,捡起石子丢入湖中,“求你一件事,怎么样?”
陈平安毫不犹豫道:“不答应。”
宋集薪抬起头,满脸委屈道:“为啥?陈平安,你扪心自问一下,除了骗你去当龙窑学徒那次,我其它事情,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?”
陈平安说道:“你看我不爽,我看你就爽了?何必假装是朋友?”
宋集薪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,捧腹大笑,“陈平安啊陈平安,现在的你,比以前那个性格死板的木头人,可要顺眼多了,早是这么个脾气,当年我肯定诚心诚意跟你做朋友。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宋集薪,其实你清楚,我们两个是做不成朋友的,只要别成为仇人,你我就都知足吧。”
宋集薪摘下柳环,丢入湖中,然后捡起石子,试图往柳环中央丢掷,“落魄山的山神庙,如今处境不太好,魏檗对在你家山头上的这位山神很……有芥蒂,我先前就是想要你帮着在魏檗那边说几句话,不奢望魏檗能够提携那座山神庙,只求尽量不要哪天突然更换了山神庙里边的神像。”
陈平安欲言又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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