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屋响起母亲和面的声音。
奶奶将藏在炕席底下带锈的钥匙摸出来,对父亲说:“开开柜将钱拿出来数数,看够不够。”
父亲接过钥匙,打开柜子上轻易不开的锁。别看我们家没有什么值钱东西,可柜子常年地锁着。父亲将柜子里破衣裳烂套子抱出来放一边,从里面旮旯儿里取出一个铁匣子来,递给爷爷,爷爷磕去烟灰,将烟袋别在褡包上,铁匣子里的钱和蓝布兜子里的钱都倒在炕上。
万各庄 十六(4)
呵!这么多钱。大票子,小票子,新的,旧的有好几打子,还有滚动的现大洋。长那么大,我还是头一次知道世上有那么多钱。
爷爷眉开眼笑,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将大票子放在一起。父亲也把一块块的现大洋码一摞,不时朝搂着盼红的奶奶抿嘴笑笑。
看着两位长辈数钱,我简直是心花怒放,比看到自己在水坑里抓到二斤重的一条大红鱼还欢喜。父亲从前许下过的诺言,母亲曾经说过的话,立刻响在耳边。于是,我走到父亲跟前,拉着他的衣角恳求道:“爹,咱家有钱了,我也长大了,你就送我去上学吧!”
爷爷把我推个趔趄,像是怕我抢那钱似的,瞪着眼吼道:“一边去,离远点儿,这是置地的。”
“盼牛挺聪明的,按理说,该让他念几天书,识几个字。”父亲边数钱边望爷爷一眼。
我又走到父亲跟前,想求他跟爷爷给我说说情,哪怕只让我进一个礼拜的学堂门也好,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。
“要不让盼牛上个三天两早晨的,识几个字对他有好处。”父亲对爷爷说。
爷爷粗暴地将码好的钱一扒拉,像吹猪一样地出长气。
“行就行,不行就拉倒,我只是这样说说,你就上庄稼火。”父亲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钱。
爷爷脸色铁青,胡子一抖一抖的,眼睛露出凶光,样子很怕人:“你有这个想法就不行,就是不过日子,败家相,像咱这样的主儿,能供一个学生吗?上学又花钱还耽误拾柴打草。当着孩子的面,这样的话,你往后连说也别说。”
我想哭,泪在眼里打转转儿,可还是强忍着,只是小声地对父亲说:“我就上学,我就上学。”
“上你奶那个蛋!”爷爷粗声地骂着,额头上的青筋蹦起老高,一副要吃人的样子,“上学,鸟儿门没有。”
盼红躲在奶奶怀里,小嘴一撇,吓得“哇”地哭起来。看爷爷生气的样子,想到自己上学成了泡影儿,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。我搂着父亲的大腿,放声哭起来:“我就上学,我就上学。”
“都是你把孩子宠坏了,这么不懂事,”爷爷指着父亲的鼻子,“你……你说说,我老头子是为了什么?还不是为了你们好,上学有个蛋用,当不了吃当不了喝。我一辈子瞎字不识,不也活这么大吗?”
外屋响动的风箱停了,母亲掀起门帘,朝父亲又摆手又使眼色的。
院子里的阳光很微弱,西墙投下大片阴影,街上响起放学孩子归来时唱的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……”的歌声。父亲把我拉到院子里,替我抹着脸上的泪水说:“盼牛,别哭了;别哭了,盼牛。”
父亲越是安慰我,我就越觉得委屈。想到村上一部分孩子能够进学堂念书,而我却念不成,委屈的泪水像小溪一样地流着。
父亲的样子很难看,使劲地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,总是重复着那句话:“盼牛,别哭了;别哭了,盼牛。”
母亲从外屋出来,捧块烫手的金裹仁饼。那饼有六寸盘子般大小,外面裹层薄薄的白面皮儿,里面是红高粱面或是山药面拌葱花的馅儿。除了爷爷父亲出远门,或是来个亲朋好友,或是有人病了不想吃东西,家里才做那好吃的金裹仁饼。母亲将饼往我手里塞,我也没有接,只是一声声地抽泣着。因为我已经不是只需半个甜枣一块面饼就能哄的孩子了。
“盼牛是好孩子,听妈的话,咱家置上四亩地,粮食打多了,日子也就好过了,再有钱,说什么也得供你上学,妈绝对不骗你。”
万各庄 十六(5)
“盼牛,爹不是不想让你上,而是……而是咱们上不起呀!”父亲说这句话时显得非常痛苦。
父母的安慰,使我仿佛又看到新的希望,抹干脸上的泪水和鼻涕,止住抽泣声,接过母亲塞到手里的半块金裹仁饼。
母亲朝门口一指说:“外面吃去吧!别让人看见。”
街上槐树下的孩子们挺多,稍大些的玩“一网不逮鱼,两网去赶集,三网晒晒网,四网逮个大鲤鱼”的游戏,稍小些的用铲子在土堆上拍大窑。我不想去那里,怕孩子们眼馋,给吃吧又舍不得,不给吃吧又觉得不合适。还是到闲院子里去吃为好,那里有好多柴禾垛、秫秸攒、排得葵花杆子。我躲到垛根下刚咬一口,就看到葵花杆子旁边露出个小脑袋,脑后垂着根小辫。那是盼福正在拣丢落的葵花仔儿吃。
我走过去将饼一掰两半儿:“弟弟,给你这大半儿。”
“哥,我吃小块吧!我小。”
“那咱俩就让它一样多,”我又从大块饼上掰下一点儿给盼福。
盼福边吃边问我:“哥,咱家粜了粮食,明年还有吃的吗?”
“有,明年就收得多了,吃得更好,妈这样说的。”
“真的!”盼福眼里闪着兴奋的光。
太阳又落下去,老槐树像巨人一样站在那里,街上挑水的推碾子抱柴禾喂猪的人多起来,卖馒头卖枣糕的大声吆喝着,卖豆腐的使劲敲着梆子,锔盆锔碗锔大缸的收拾起了摊子……尽管是农闲季节,人们仍是忙忙碌碌。
“赵州石桥什么人修——,什么人推车扎了一道沟……”爷爷从二蛋家方向过来,满脸通红,摇晃着脑袋,像拾块狗头金一样高兴,“赵州石桥鲁班爷修,柴王爷推车轧了一道沟……”
“许大哥,咋这高兴?”一位老人牵着骡子停住脚步,朝爷爷问道。
爷爷挺直腰板,朝人们晃晃手里的一个纸卷,显得十分得意,粗声大气地说:“置了张守财的四亩地,在东洼里,上等好地,这是地契。”
爷爷说的张有财,就是二蛋哥的父亲,他们家在以前是户较为富裕些的人家。因二蛋哥的父亲好吃懒做,常常是挣回一个大钱就要花出两个去,只要来个卖东西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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